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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家春耕圖:實驗農場之夢
作者:陳板    

星期六早上,南下的自強號只剩站票。一出新竹火車站,在香山就看到剛剛種下的水田,好像是一幅用秧仔繪製的春耕圖。

2004年3月24日,第三工作室和六家庄的社區鄉親共同舉辦的「蒔田」活動,讓我首次體會了農民在水田裡插秧的感受,也是使我更能體會火車窗外秧田溫度的美好機緣。

原來,水田裡頭是那麼溫暖;原來,田泥是那麼柔軟!

稻田,在我以往的經驗中,都是收割完成之後的感受:硬梆梆的土塊!也只有在田地乾硬之後,(城市化的穿鞋族)才可以踩踏上去,不管是為了純粹的踩踏、站上去欣賞農田風景,還是為了拍照、為了攝影、為了什麼其他目的,總之,在我已過了人生大半的生命經驗,農田是硬的、乾的,泥土,總是混合著收割之後禾梗的味道。

那天,在田泥最柔軟的一刻,踏進了田裡,我,四十四歲,台灣農民之子、農民之孫,竟然才第一次用雙腳插入(或說蒔入)台灣-我的故鄉的土地之中!

說出來,真的很慚愧,過去,我已經用筆、用文字在「台灣」這個領域(或說概念)中,自覺「耕作」了很多年,我的寫作、我的觀察、我對文化的概念,可以說幾乎都因緣著台灣的土地,然而,我卻從未真的把雙腿踏入台灣的水田之中。說到這裡,真的很羨慕,當天比我更早就一腳踏入田裡的六家國小、六家國中的學生們,也很忌妒,在他們年僅十幾歲的青春期,就可以享受我費盡了心力才勉強獲得的生命美感。

車快到台中,我傳了一則簡訊給台南的J。「車到台中了,台中的雨好像停了,然而,地板還是溼溼的,車窗外的稻田,秧苗愈往南愈高,偶而抬頭往外看,好像看電影,一小時前才剛剛插下的秧苗,一小時候就高了一寸!」

媽媽用她的第二部相機,拍下我的人生第一次。照片沖洗出來,我再三地審視媽媽替我拍攝的相片,「怎麼看都不像農民」,當天就有朋友說,「還是回去當你的文字的農夫比較適合」,看著媽媽攝影作品中的我,也覺可笑。

對照著一旁的農民老師林萬田先生的形象,我的樣子與農村更顯得格格不入:帶著眼鏡、頭頂還欠一頂帽子、褲袋裡頭左邊鼓起一個裝滿各種卡片的皮包的造型、右邊浮出一個手機的形狀,雙腳的移位方式像是隨時都可能栽進田裡,上半身還少一雙手袖,左手托著秧苗不知該抓重一點還是輕一點,右手該負責插秧,然而,起先沒帶「蒔田管」只能憑本能捏下連著泥土的秧苗。蒔入田裡的感覺真好,但也很恐慌,看別人蒔田像食糜一樣容易,換自己蒔田,秧仔好像失去了控制的外星人。在媽媽的鏡頭下,我果然仍是一個生澀的「蒔田外行人」!

多年前,媽媽擁有自己的第一部相機時,看到我坐在客廳和朋友聊天,說,「你小的時節,我沒替你攝到像,等你大了我才來幫你攝像」。言下之意,頗有對於未曾記錄到自己兒子重要的人生經歷的遺憾。或許因此,當她終於擁有「自己的」(傻瓜)相機時,就很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權益」所在。

沒想到在我的四十四歲的「高齡」,還能提供童貞般的「第一次」,讓我的媽媽用她的專屬相機,記錄長子的人生處女作。我感覺到了兒童般的幸福,相信,媽媽也會感受到記錄自己兒女生命歷程的樂趣。蒔了沒幾行,我這個農村外行人就開始腰痠背痛,回到家,沒吃晚飯,就帶著田泥爬上床,一睡就到晚上十點半。起身下樓,媽媽表示,剛剛在電視裡有看到我蒔田的報導。她對於自己的兒子的在乎程度,顯然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

車過彰化,直達嘉義,窗外的稻田,已經是一片綠油油了。

心中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六家農民林雙貴先生樸實的表情,他本身新瓦屋花鼓隊的成員,剛剛當上社區老人會會長,也被社區推選為實驗農場計畫的班長。秧苗,取自他的農田(已經休耕多年的實驗農場用地,尚無法栽培秧苗)。高鐵計畫,徵收了六家庄絕大部分的田地,也徵收了林雙貴的農田,領到補償金之後,他立刻把錢轉到隔壁鄉鎮買了一小塊農地,也許因為新埔三聖宮附近遠離都市,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都市計畫還不會開到那裡,他才會把錢投到那麼遙遠的所在。有一天,我等公車,他向上班族般剛要騎機車出門,閒聊幾句,他說要到田裡,為了不讓自己閑著,才在新埔找到一塊可以讓自己繼續勞碌的耕地。

去年,我受邀參加六家國小的社會科戶外學習課程,在新瓦屋忠孝堂的解說客家公?的意義時,遇到一位很有好奇心的學生,他帶著幾個同學認真地探討廳下懸掛著的「貢元」匾額,「新瓦屋有狀元嗎?」我把他的表現推薦給六家國小吳娟芳主任。後來才知道,他就是林雙貴的孫子。

林同學在即將接受學校表揚的前夕,竟然意外早逝,媒體上說他是「自殺」的報導,我認為有誤,怎麼想都不可能利用只有半個人高的喇叭鎖上吊的可能!我也在一次社會會議上,公開讚揚我所認識的他的孫兒的認真學習的態度,林雙貴先生只淡淡的說一句,「喔,無緣的孫子!」林雙貴夫婦倆(林雙貴夫人更是自責)沉寂了一陣子之後,又走出了家庭的哀悽氣氛,重新加入了社區的公共活動,讓大夥也鬆了一口氣。他素樸而堅定的農民神情,使我對實驗農場計畫充滿了信任感。

蒔田活動結束之後,理事長林永楨先生問我,「今天的表現可以打幾分?」,我說「100分」。雖然在許多細節上,仍有檢討改進的空間,然而,我的感動卻是社區成員的參與度與認同感。

社區對於這次的活動,有一種相當奇妙的合作與分工方式。實驗農場儘管不是當天哪一個參與者的產權,可是每一個人一旦踏進了土裡頭,立刻就渾身帶勁,源於農民本能的自在感,顯露無遺。

林礽三,新瓦屋花鼓協會理事長;范增淇,特別擅長平板的山歌王;林萬田,六家國小老師兼饒平、海陸客家話語言教師;鍾煥源夫婦,腳踏車店老闆;還有兩位自國中退休下來的彭、林老師。我心中的情緒,受到他們在田裡頭的熱忱與自在所感動。對我而言,這是我的一場探索台灣農業未來,也是回顧往日記憶的夢想之旅,我的鄉親協助我,邁向夢的彼端!

車過大林,稻田中已經看不到秧苗下的泥土了。

沒想到蒔田竟然可以讓人的身體勞累成這樣,連續兩個晚上,都可以感受到來自那十幾、二十分鐘(或許更短)學習農民勞動的後作力。我差的秧仔恐怕不夠我一頓飯的份量,況且,若沒有持續的呵護還不能保證將來必然有所收成,已被朗朗上口得近乎庸俗的「粒粒皆辛苦」,又對我產生了意義。

林萬田老師在一旁陪伴著我,講解著「深耕淺植」道理。林老師曾經因為客語示範教學受到客委會的肯定,這一天,也替社區擔任蒔田指導人,在活動開始之前,在水泥地上畫格子充當秧田,指導六家國中與國小的學生「傳統人工插秧」法。我也成為最後一個進入秧田裡頭的「家教班學生」,然而,我的笨拙的蒔田模樣,也許會讓林老師蒙羞吧!

緊靠著實驗農場是東海的一個農村聚落,這一天,平時難得出門的阿公阿婆,成為現成的觀眾,大概也因為忍受不住我的拙劣,妳一句我一句指導我,也安慰我:「只要種下去,秧仔就會自己長直起來。」解除了我不知該如何對付秧仔老是插不直的困擾。然而,隨後,社區的實驗農場工作團的檢討,又讓人臉紅,「雖然表面上起來已經種滿了整塊田,然而,還是需要重新巡過每一欉秧仔,是否蒔得確實。」

面對被學生們蹂躪得不成樣子的水田,工作團成員憂慮著稻子的將來,「會影響到禾子的生長!」工作團的憂心代表了六家農民對於土地的疼惜心情,每一寸土地、每一欉秧仔應該都是六家農民捨不得的寶貝!幸而,大家都樂於承受內心的不捨,儘管多所犧牲與憂慮,可是能夠讓自己的家鄉子弟體會到昔日先人的辛勞,今天一切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林礽三與林萬田兩位資深農民,不約而同都表示,看到田就會害怕,不過,嘴巴雖然這麼說手上並沒有鬆懈自己的忙碌。在六家,以往也有持續不斷的社區活動,只不過幾乎都是成人與老人的活動,這一天中小學生熱烈的參與,應讓大人們有種意料不到的成就感!

六家農村眼見就要轉骨變成六家高鐵,喪失農田的六家農民是否能打造另一場人生大戲?實驗農場的夢想,可能在未來的都市保有一蓆之地嗎?(2004/3/27 初稿;2004/4/2第一次修訂;2004/4/6第二次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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