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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石岡故事:落地生根建家園
作者:陳板    

台灣的紀錄片工作者經過了多年的努力,終於有了初步的成果,有些開始進入院線放映,有些成為公共電視的專題節目,也有愈來愈多的年輕世代把紀錄片當成社會的良心事業在經營。雖然還無法真正成為社會的主流,可是,紀錄片似乎有某種隱隱然的趨勢:一種追求真實、低成本、允許某種程度的粗糙感的道德性,似乎也是一種不成文的規範。道德取向超過品質取向的趨勢,或許正是來自於對當前氾濫成災的作假電視工業的反動現象罷!

然而,紀錄片除了追求「監視錄影機」般的真實感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工作方式呢?陳文彬與古秀妃在近作【家】(2004製作),刻意逆反那種約定成俗的規約,而且還選擇了一個難以商業化的題材進行挑戰。【家】記錄了石岡人面對九二一大地震之後的家園重建的歷程,也許,他們也是在挑戰災後的悲壯感。

地震的毀滅與社區營造的想像

九二一大地震,已經過了五年,五年來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除了少數幾個持續努力經營的社區之外,絕大多數社區好像被一陣接一陣的土石流掩埋了。

九二一地震發生之時,台灣的社區營造也剛起步,當時不管是有經驗還是沒經驗,許多社區營造工作者憑藉著一股悲憫之情投身災區的重建工作。現在回顧,當時的確很多人或許也只是憑著一個想像的社區重建的概念,就走入了災區,內心究竟有多少十足的把握應該是個謎。或許,重建區的未來對災民和進入災區的協助者,都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吧!

九二一地震的毀滅實在太大了,然而,也震出了地方長期的陳年老病,在城鄉不均衡的發展之下,九二一地震災區恰好就是城鄉發展的另一端,可以說不但不發展還朝逆向方向發展,終於讓台灣的心臟地帶空動了起來,地震才讓我們發現了國家的心臟生了重病。

石岡是九二一的重災區之一,地震之後不久,長期從事社會運動的無殼蝸牛聯盟也進入了石岡,進行所謂的「社會經濟調查工作」,起初應該只是一個試探性的介入,還沒想過即將從事五年之久的社區營造罷。

人物誌:在地人與陪伴者

地震之後,絕大部分的人(尤其是在地人與地方政府)想的都還是救災與安置的眼前問題,可是社區營造者卻一開始就想著十年、二十年之後的未來,這種現象原本就是台灣社區營造長期思考的挑戰,只不過在地震之後更加兩極化罷了。換句話說,如果沒有社區營造的願景介入災區,單靠著地方本身的想法,很可能只是更加惡化了負面城鄉發展的爛局。

石岡在地震之前就有一個相當令人尊敬的圖書館館長,利用了極為有限的公共資源設立了當時少見的「石岡客家文物館」,開啟了某種程度的在地研究,可是過於巨大的傷害,地方人才尚未來得及培育,因此,在地方重建尤其是文化重建上,仍是人才與人力的雙重匱乏。

【家】從一個年輕的外來者開始。遠在石岡兩百公里之外的客家小鎮,一個很普通的家庭,百年的客庄風景,千年的客家家神的祭拜,年輕人的媽媽追著送出門,準備好的一袋水果給年輕人帶去水果的產地。這個年輕人是石岡人家園再造協會的辦公室主任-劉冠博,家住另一個遙遠的客家小鎮-竹田,因為熱衷於客家文化之學習,在北醫求學時就參與了客家社團,畢業之後從事客家文化之相關公共事務,九二一的隔年,受邀進入石岡,擔任專職的地震重建計畫工作者。

石岡故事裡頭出現的人物,有在地石岡人(劉祥三、鄉長、楊珍珍、林月霞、鍾鳳姬)、離鄉多年的歸鄉人(劉光斌),還有幾個地震之後才與石岡連上關係的外地人(黃冠博、盧思岳、盧葦、鍾喬)。來自不同專業、不同家鄉、不同理念的人,面對石岡歷史上最為艱困的時刻,究竟可以成就什麼,實在沒人有把握。【家】有意鎖定在家園重建這個焦點,記錄著石岡五年來的一點點發展痕跡。

女性應該也是這部紀錄片的重要主題,除了兩位作者中有一位女性之外,影片中的石岡媽媽更是石岡重建最穩定的力量,從石岡合作社、石岡媽媽劇團到來園餐廳的開幕,可以看到石岡的媽媽在地震之後如何走出傳統婦女的框架,參與到至今依舊保守的石岡小鎮,進而影響了石岡人對待公共事務的心態。本片也因此入選了第十一屆「女性影展」,正式進入院線戲院播映。

劉祥三是最忠誠的在地人的代表,他可以說是維繫著石岡人家園再造工作站到協會的中流砥柱,也使得外來的協助者終於落地生根,成為落籍的石岡人;因為他的信任,懷抱著理想的災後協助力量才有機會實踐長期培育起來的社會理想。

石岡五年來的成就,與其說是硬體工程增加的多少,不如說是石岡人轉變的多少,這大概就是【家】這部紀錄片最想說的故事吧。

重建的理想與現實:在衝突與運動之間

重建應該是災後的本能,可是朝著更加理想的境界重建究竟是誰的想法,至今大概已經很難考證。然而,現在回想應該可以確定,重建其實是一場理想與現實的戰爭。有一小群人懷抱著一股堅定的信念,面對著種種現實的挑戰。

在基本生存與溫飽的訴求之下,這群人懷著更高的理想,希望超越基本溫飽與現實資源的爭奪,營造一個兼具有社區公共願景的理想國。

在【家】中,重建了一個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場面。

對於地方服務(政治)的認知,在地村長以相當暴力的方式質疑石岡人工作站,「這兩三年來,你建設了什麼?」「我要給村民一個交代呀!」

擔任石岡人工作站領隊盧思岳的回答「公園啦、媽媽劇場啦!」

從紀錄畫面上來看,盧思岳回答的氣勢還真的很虛弱,這些「成果」對於在地政治人物來說,也很虛無罷。然而,在紀錄片的後半段,就看到盧思岳用實際行動來確認了這一小群人對於石岡家園再造的「建設成果」。

盧思岳用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買屋定居,間接地解釋了自己在石岡的工作成果。社區營造運動者,用定居這個行動所確認的,雖然未必可以當成政府施政的預算結案根據,然而,這群以外來者為主的重建工作團隊用定居的行動,卻證明了石岡這塊土地的深遠價值。他們看到了昔時石岡人漸漸忘卻的美感(高接梨的梨花,是一個可以靜下心來品嘗的美景),他們也開啟了石岡人經營產業卻遲遲尚未觸及的產業在地化課題(透過網路、透過文化行銷,讓石岡人的高接梨擺脫了大中小盤商人的層層利益),美麗的石岡風景,從地震之後再現榮光。【家】記錄了石岡人邁向理想的甜美成果,也品嘗到了石岡之美。

記錄與紀錄片:再現與真實

【家】這部紀錄片,和目前台灣的一般紀錄片有不少的差別。在今年(2004)由台北縣文史學會所主辦的「台灣地方志紀錄片影展」中,我有機會看過三十幾部這個年度最新製作的紀錄片,發現【家】是其中一個最有劇場感的作品。當時,這個特色也引起了幾位審查委員的討論,有人認為它可能干擾到了紀錄片的真實性,也有人讚許它很好看。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見解,可是最後他還是得獎了。

我想起了日本著名的紀錄片導演小川紳介的名作【牧野村千年物語】,長達四個多小時的影片中,絕大部分應是真實記錄了日本小小山村的生活故事,然而,其中卻有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幾個片段:一個關於觀音神像被一個肢體動作像跳舞般的異人棄置水圳的故事,那個人物早已經是一個作古的人,卻在紀錄片中現身,讓人不解,當時我初看到時內心也在想「這也算是紀錄片嗎」,影片結束,在片尾的字幕中我才知道,他是由一個日本著名的舞踏大師「演出」的人物。另一個片段,講述牧野村的另一個歷史故事,影片中開始人物穿著古裝衣服,出現了牧野村的歷史人物,一看就知道這是一齣戲劇,然而當我看到影片終結之前,一個一個「演員」現身電影場景,而且,每個演員都是牧野村民,圍繞著設置在牧野村的「地方電影院」,一圈又一圈的村民,和影片裡頭古契約書上以圓圈狀簽署的方式避免展現「領導人」的方式,形成了有趣的連結。當時,我知道,紀錄片不用當成掛在大賣場角落的錄影監視器,而是一個具有生命力的人間故事的創造者。

【家】裡頭的故事雖然不是遠古的歷史,卻也是五年來已經發生過的往事。許多場景都得依靠重建,為了重現黃冠博參與石岡重建的點滴,據說導演花了半年的時間才說服了這個務實卻又靦腆的年輕人,「演出」自己。整部影片堅持使用十六釐米的電影拍攝,一方面是遵守電影輔導金的補助規範,另一方面也是對紀錄片的審美的要求罷。

我問陳文彬,「你覺得【家】是怎樣的作品?」

「是一部很好看的紀錄片!」陳文彬很有自信的回答。

陳文彬在一臉批判的表情之下,懷抱著對於日趨古典的膠片的美學熱情。整部影片帶著一股溫暖的色澤,彷彿冬天的陽光,灑落在巨大災難之後的石岡土地。不知道是否有鍾喬的劇場影響,不但媽媽們迎接鏡頭的姿勢,具有十足的戲劇張力,石岡爸爸也能悠然在鏡頭之前,和兩個作者一同完成「石岡故事」。

語言與生活:記者、對話者與朋友

兩位作者陳文彬與古秀妃,一個來自鹿港小鎮,一個來自美濃小鎮,一個用泉州腔的福佬話,一個用四縣腔的客家話。進入了大埔腔客家話、流行福佬話與國語話混雜使用的客家庄。

我以前認識的陳文彬是一個堅持社會正義的社會批判者,偶而在媒體所見的文章,既有年輕人特有的犀利,也有專業者所具備的中肯,沒想到他竟然拍起了紀錄片。那天兩人約在捷運大安站對面的咖啡廳,我第一句話就問他,「怎麼想要拍紀錄片?」他卻告訴我一段他從青澀少年開始的叛逆性格與社會學習歷史。

「我本來就拍紀錄片的!」陳文彬沒等我多說什麼,似乎早就明瞭我想問什麼,從他的國中時期開始一口氣就說到【家】的記錄理念。因為國中時期不愛唸書,只能選擇一間繳學費就可唸的高中,像他那樣的同學被學校集中在同一班,竟然沒有人願意擔任這個超級放牛高中班的老師,有幸遇上一個無處可走的失業老師。

「盧思岳是我的高中老師!」陳文彬說了一段即將在他的新作【奔馳的縱貫線】發表的往事。據說,這個失業老師,曾經在媒體用筆名發表一篇小說,描寫了某中部知名中學的弊病,竟被神通廣大的校長察覺,因此被開除,進而遭受教育界的抵制,直到陳文彬那個無人敢領教的那群牛鬼蛇神出現,這個失業老師才有一個「只能教一班的機會」,如今,盧思岳成為【家】裡頭的主角。因為盧思岳的緣故(或者盧思岳位陳文彬的緣故),陳文彬從高中開始就接觸了社會運動(或說盧思岳在鹿港的反杜邦才有高中學生的支持)。此後,他經歷了彰化的民主電視台的記者的經驗,後來到台北之後,更進一步認識了和盧思岳相熟的左派社會批判前輩,更投身台北街頭各種政治抗爭現場,擔任還在地下的錄影記錄工作。陳文彬自己在九二一之後,就是跟著盧思岳領隊的「無殼鍋牛聯盟」,來到石岡蹲點一年,之後才由黃冠博接替他的位置。

古秀妃的客語和親切感,應該是解開石岡人心防的重要根據。秀妃也有豐富的社會與文化運動參與經驗,歷經大學客家社團、美濃愛鄉協會、台北市客家文化基金會以及相關文化事務的歷練,使她清楚意識到前往石岡的目的。她以協助重建者的身分,成為石岡人的夥伴、朋友,塑造了每個受訪者得以安心且充分表達的情緒,也促成了來自各個領域的社區與社會運動者,投身石岡的重建工作。從某個角度來看,他們拍攝紀錄片的方式,並非時時刻刻扛著攝影機,而是時時刻刻懷著文化與社會的重建理想,終究,準備好了紀錄片的所有基礎工作。

石岡雖然曾經是一個古老客家庄,卻因為城鄉流動加劇,已經成為多語言的新市鎮,而且石岡人使用的大埔腔客家話與台灣其他地區的客家話有頗大的差別,因此,想在石岡聽到客家話還真的得有特殊的機緣。【家】記錄了今日石岡人的語言使用實況,也透過劉祥三與鍾鳳姬的嘴巴,展現石岡人的大埔腔客家話的語言美感。

石岡人重建家園的決心,與其說是來自政治人物的急切,不如說是來自石岡的美感,以及石岡人的自信心。【家】的節奏,似乎也預演愈淡、愈近尾聲調子愈緩慢,也許,緩下腳步心平氣和面對家園的傷痕品味家園的美感,才是重建家園的基礎力量吧!(2004/10/18初稿;2004/10/21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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