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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劇場‧劇場敘事──評《半生緣》
作者:于善祿    

時間:2004年6月10日
地點:台北國家戲劇院
團體:中國國家話劇院、香港進念‧二十面體
演出:《半生緣》

我不是張愛玲迷,從沒讀過張愛玲的小說,甚至是為了要欣賞這次的《半生緣》演出,才開始讀了第一本的張愛玲小說。我總是如此,當整個城市的人們似乎都在讀著村上春樹的時候,我卻連「羊男」是誰都不知道。但這卻完全不影響我欣賞《半生緣》,我不會像林弈華那樣陷入到張愛玲的小說世界裡去,竟然到了「此時此刻」,他才重新論定這是一本關於「性格決定愛情命運」的著作,因為他一直以「時空敘事結構」影響角色命運的方式在理解這部小說。(以上關於導演林奕華的說法,請參見《半生緣》演出節目單第七頁)

開場前,兩位導演就上台和觀眾打了招呼,說明這部原著小說可能要花十八個小時才能讀畢,今晚觀眾也要花上三個多鐘頭的時間(無中場休息)來欣賞舞台演出的詮釋;開場後,整個故事的敘事主要是透過字幕、影像、音樂、燈光、尤其是不同的敘事者不同的敘事方法所完成的。

敘事者大致可分為兩種,一是張艾嘉的影像與聲音,一是演員的現場言說與表演。張艾嘉的部分代表小說中的主要敘事者,但並不等於原作者張愛玲;演員所扮演的角色,以敘事對象來看還可以再細分成幾類,有對觀眾說的,有對對手戲角色說的,也有對自己說的,當述說在進行的時候,由於聽覺的經驗不像閱讀的行為那樣可以再翻回已讀過的書頁,「述說─語音─聽覺─意義」幾乎是同時存在,當我們真要去辨別同一句台詞裡頭究竟角色正在對誰說時,有時不見得能夠分辨地那麼清楚,甚至於有時候聽起來既是在對觀眾說,也在對角色自己說。因此,我們可以「聽」見一張以敘事者與敘事對象所共同編織出來的、繁複的話語網絡,這張網絡甚至於蔓延到沈嘯桐(王楠飾)後來以死者的身分,在述說他臨終前與元配夫人(徐蕾飾)的關係。

整個演出,主要是演員在表演「閱讀」與「扮演」這兩件事情,大多數的人對於演員表演「扮演」這件事情比較容易理解,也比較易於接受,因為所謂的表演「扮演」,就是演員在扮演角色;然而,《半生緣》演出的有趣之處,其實是演員表演「閱讀」。

閱讀通常是個人的私密行為,別人即使在一旁看著,也無法共同參與另一個人他個人私密的閱讀行為,但《半生緣》卻讓每個演員將「閱讀」的行為表演出來,便同時具備了雙重性格:將每個人的私密閱讀做一公開表演,而對演員所扮演的角色而言,則又可以說是將對觀眾的公開閱讀,轉化為個人內心的私密表演,這裡指的就是導演所謂的角色的「口不對心」,或者說是「含蓄性格」,也就是《半生緣》人物常有的性格弱點,如不坦白、不講明、猜疑、自卑、自大等,而這也正是造成《半生緣》遺憾結局的主要原因。

這個故事倘若要按照原著小說來搬演的話,所涉及到的場景至少就得包括上海、南京、六安,細緻一點的話,也要分成上班的地點、叔惠的家、曼楨的家、世鈞的老家等等,場景的轉換就會是一個很繁複的問題;《半生緣》的演出逆向思考,直接在舞台上設計了一個超大書櫃,其深度還可以容許擺上兩面屬性不同的物品,一面是書牆,用來代表「演員正在閱讀著的一個幻想著文本的讀者」(導演胡恩威語,請參見《半生緣》演出節目單第六頁),一面是家居生活用品,用來代表「各自結婚十年後」的家居生活瑣事。演出多半的時間,是演員坐在大長桌旁,演讀著(both perform and read)自己所扮演的書中角色的遭遇與心情,所有的場景轉換,幾乎全靠言說所及,說是上海,便是上海,說是南京,便是南京,其次再搭配燈光的轉換與聲音、影像的流轉。也可以這麼說,劇中角色、場景、事件的存在,存於角色的話語與思維之中,話語構成角色的居所、星圖與海洋,在這樣被組構出來的文本世界中,不同角色的思維與意識正隨時四處流竄著,如前所述,卻經常是「不坦白、不講明、猜疑、自卑、自大等」的!

演出當中,我一直注意著掛在左下舞台上方的大時鐘,一個不見秒針在走的時鐘,其上的時間與觀眾的實際時間同步,但饒富趣味的是,它卻是戲裡頭的一個裝置物件,而且幾乎一直掛在那邊,實在令人不得不意識到它的存在。但戲裡頭的故事,其發生的時間其實是前後跨越十一年的,和這個時鐘所走過的三個多鐘頭,造成一種異時向度的對話關係,指涉意涵豐富,或可解釋成戲劇與人生的對話,或可解釋成人事變遷也只不過在須臾之間,或可解釋成時間的流逝只能透過記憶與想像來緬懷(但,我們都回不去了),或可有其它的諸多解釋,因人而異。

在我們簡單地檢視了《半生緣》的演出與敘事模式之後,其實我們應該更要注意到這些台詞的重組拼貼者,是兩位導演胡恩威與林奕華,是他們對於張愛玲《半生緣》的詮釋,在敘事的主軸上,他們保留了原著小說中的十位主要角色(劉若英的顧曼楨、廖凡的沈世鈞、韓青的許叔惠、丁乃箏的顧曼璐、陳立華的祝鴻才、海清的石翠芝、徐蕾的沈太太、李蘊杰的顧太太、果靜林的張豫瑾、王楠的沈嘯桐),以曼楨、世鈞兩人之間的愛戀、誤會、分離、重逢為中心主軸,書中其它次要角色及情節,則部分以轉述的方式或「擬狀」法(如祝鴻才打榮寶)來處理。所謂的「重組拼貼」,在戲的前百分之九十,幾乎都是按照小說情節及事件發生先後順序,檢選原著小說的文句,重組拼貼成本劇的所有台詞,一直到劇尾曼楨與世鈞「重逢」戲的處理,才稍見敘述、回憶、聆聽、想像、對話等等不同敘事方式的錯針編織手法,算是挺尊重原著的做法。

近幾年陸續在台灣看了林奕華所導的《愛的教育─A片看得太多》、《張愛玲,請留言》、《快樂王子》,一直到《半生緣》,總算看到一次不那麼誇張玩弄「劇場性主義」(theatricalism,將舞台上可以玩的燈光、吊桿、布幕,玩到底)的作品,至少是比例篇幅上的縮少,比較可以針對文本(包括原著與表演)進行賞析,從製作的角度來看,提供了一個至少具有雙重性格(濃縮版小說、劇場版演出)的作品給買票進劇院的民眾,而這些民眾其實也正扮演著兩種身分,既是讀者,也是觀眾,雙方面其實都透過張艾嘉讀原著小說的聲音與影像的介面,共同欣賞著這位「不在的」、「想像中的」讀者的閱讀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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